亲送了兰大夫出门,贾宝玉有种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”之感，悠然题诗一首。没想到短短三个时辰不到，又出事了。

一个虎背熊腰的仆从跌跌撞撞跑进梨香院,满头灰土、满脸眼泪。直闯入书房，口齿清晰的说：“求宝二爷救命！先头来求二爷替周姨奶奶寻大夫那个丫鬟,要被打死了！”

宝玉大惊：“怎么回事！”

“因为惊扰二爷温书。”

贾宝玉霎时通身冰凉。“人在哪里！”

“就在周姨奶奶院子里。”

宝玉拔腿就跑。两个小厮飞快跟上；上午领兰大夫去周姨娘处的那个迟疑片刻，竟直奔马房——他手里有一张兰大夫给的名片,名片上有地址。

小院中闹哄哄围了二三十个仆妇。周姨娘昏躺在地上。两个粗壮的婆子手持大板正在打人。板每落下，地上躺着那人便弹一弹、犹如死了一般。耳听有人高喊“宝二爷来了”，两个婆子吓得手一哆嗦、丢了板子便跪下。宝玉急跑而入。看见领头监刑的媳妇子，霎时呆成木雕泥塑：“金钏儿姐姐……”

金钏儿面无表情行了个礼：“宝二爷,奴才是张德旺家的。”

宝玉闭眼。金钏儿早年对他有心思，他极清楚。只装不知道罢了。良久道：“既是因为我考试闹出人命,我殿试就不去考了。”

金钏儿双眼一黑,脱口而出：“二爷饶命！”扑通跪下。

宝玉这才想到：他赌气不去殿试,金钏儿和两个行刑的婆子大抵活不成。苦笑道：“罢了,我还是去吧。免得太太掩耳盗铃，非说打死人是你们背着她的意思、不与她相干。”

须臾工夫金钏儿和两个婆子已掉了满地的泪。一个婆子哭道：“二爷既知道，求饶我等性命。”

宝玉摆摆手，思忖片刻，向自己一个胆儿略大些的小厮道：“你去见太太,就说我知道她心情不好,想弄死周姨娘撒气。我也知道，既然没弄死周姨娘,她便想弄死别的奴才撒气。我是她亲生之子,许多事做不得。为今之计,唯有去绿林码头撒消息,说出这件事。好让箭书杀神盯着她。请她为了自己的性命、休要害旁人性命。”

那小厮见不久前还会哭会笑的小姑娘已一动不动，亦潸然泪下。闻言大声领命，头也不回走了。

及见王夫人，这小厮跪下“咚”的磕了个头。王夫人笑容和煦问宝玉打发你来作甚。小厮朗声复述宝二爷的话。

王夫人半晌尤不明白：“宝玉说什么？”

小厮依然朗声，再说一遍。然后说了每日一盒点心。遂轮到王夫人呆成木雕泥塑。

夜里，兰大夫助手拍门送信：被打的小丫鬟没挺过来，方才已断了气。贾宝玉怔怔的坐在院中，睁眼到天明。

天刚蒙蒙亮，薛府大门就被荣国府派来的管事娘子拍得咚咚响。薛蟠迷瞪着被他姨妈的人拉走。王夫人闻听小丫鬟已死，隐约察觉不大好。这会子自然悔得肝肠寸断，急急地将薛蟠找去。

薛蟠听罢前因后果，连声颂佛：大意了。沉思片刻，向王夫人正色道：“姨妈。事实就是事实。犹如日升月落，冬去春回，绝不会因为人相不相信、愿不愿意而改变。你务必弄清楚这一节。”

王夫人神情大变：“我只想恫吓她两下，谁知奴才们下手那般狠厉。”一抬手，果不其然，几个奴才压着金钏儿和两个行刑的婆子推在地下。

薛蟠摆摆手：“此事的关节在于，您和宝玉的想法截然不同。他永远不会赞成您。”

“哪里不同？我依着他便是。”

“姨妈觉得，阖府奴才的性命加起来都不如宝玉殿试要紧。而宝玉觉得，跟人命相比、他考个试轻如鸿毛。这一科，他绝对、绝对、绝对，不会再去考了。不论你说什么、做什么，因为他考试至死人命，他的考试罪孽深重。他绝对、绝对、绝对，不会去考了。”

王夫人撕声喊：“那是个奴才！”

“数年前，箭书杀神杀死了四位凤子龙孙，替一名舞姬偿命。”薛蟠看了眼金钏儿等人，“若多添上几桩血债，倘或惊动了箭书杀神，他们不止杀姨妈你、没准会连宝玉一道杀。”

王夫人蹦起来一把抓住薛蟠的手：“蟠儿，我哪里知道！我本是为了宝玉！”

薛蟠叹气：“我知道您是为了宝玉。宝玉也知道您是为了他。若非知道，您这会子已经死了。”乃挣脱她的手望向一位管事娘子。“放出话去，就说宝玉忽染重疾。莫让外头知道他不考殿试的缘故。”

管事娘子惊问：“宝二爷当真不考殿试？”

“当真。毫无转圜余地。跟姨父打个招呼吧。”

王夫人忽然仰面倒下。奴才们搀扶不及，后脑险些撞在青砖上。众人都知道，若因为二太太打死人命连累宝二爷不考殿试，二老爷还不定如何发疯。

没过多久，外头来报：贾政从梦中被喊醒、得知宝玉不考试，急匆匆赶去梨香院。宝玉依然呆坐庭前、犹如失了魂魄。于是贾政也昏死过去。

很快，李纨母子、贾元春两口子都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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